【摘要】稼轩词好用典，《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更是通篇用典，堪称其典型代表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用典虽多却不杂、巧妙且精辟，所选典故皆有特定缘由，并且围绕作者的感情主线环环相扣、一气呵成，以此借古喻今。本文试图从用典的角度入手，层层递进解读该词，赏析作者通过用典表达了怎样的情感、赋予典故怎样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辛弃疾;南宋朝;用典

 

　　一、知人论世，了解词人

 

　　66岁高龄的辛弃疾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在镇江任知府时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这首千古传诵的词作。辛弃疾文武双全，从小经历女真贵族的残暴统治后满怀强烈的民族情感，渴望收复中原。年仅二十一岁的他起义抗金，两年间取得辉煌战绩，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万军南归，距写下该词时达四十三年。

 

　　这四十三年间，辛弃疾仕途浮沉，却始终忧国忧民，一心主张抗金，只可惜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嘉泰四年，掌权大臣韩侂胄先后起用大批支持抗金之士以筹备北伐，闲废数十年的主战精英辛弃疾继而被任命为浙东安抚使，开禧元年春又被调任至镇江防要地京口。年逾花甲的辛弃疾以为终于可酬抗金之宿愿，可惜实际上韩侂胄只是利用他元老重臣的身份及主战派的名号作为个人建功立业的棋子而已，北伐大计仍不能如稼轩所愿。

 

　　由此，辛弃疾一方面在紧锣密鼓的北伐声中熊熊燃起恢复中原的壮志豪情，另一方面又苦闷于政治斗争的险恶、叹息于自身无可奈何的孤危、忧心于韩伉胃轻敌冒进的作为。内心矛盾交织、忧思深远的他登上京口北固亭怀古思今，抒发其复杂又真挚的情思，成就了这首气魄雄大而又悲壮苍凉的佳作。

 

　　二、用典分析，解读文本

 

　　后人对这首词的评价褒贬不一，明代杨慎称颂此作是稼轩词的压卷之作，而宋末词人岳坷则在其著作《桯史》中评价该词“用事多”。但是，笔者认为该词的典故并非随意堆砌，而是紧扣“京口怀古”的主题，围绕作者对当朝的不满与警示以及忧国忧民的情思这一主线，将精心选择的在时间和空间上各异的典故有机相连，辞约意丰地借古喻今，言难明之志，抒忧愤之情，全然没有“掉书袋”的弊病。此外，这些典故融叙事、写景、议论为一体，运用得含而不晦涩、巧而不做作，表达上言有尽而意无穷，给读者留下广阔的赏析空间。正如叶嘉莹教授所言，典故消化后结合在作者的灵魂与感情之中，都是作者的切实感受与生命共鸣。因此，我们需要逐层解读该词所用典故以体会作者所隐含的生命共鸣与真情实感。

 

　　1、八句五典故的主旨细读

 

　　这首词分为两阙，共八句，总共运用了五个典故，包括孙仲谋、寄奴、刘义隆、佛狸、廉颇五个人物相关的历史典故，下文将一一解读句里句间的内涵以及典中典外的主旨与用典意图。

 

　　（1）细读上片四句两典故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首句引用孙权坐镇江东而北响抗衡曹魏的典故。此句以豪迈的“千古江山”开头，后用“雨打风吹去”收束，孙权的英雄业绩与千古江山相相辉映却也被风吹雨打得无可觅，铺垫了一种物是人非、沧桑屡变的基调，隐喻时无英雄的悲凉和遗憾，也影射了当代局势的动荡不安。稼轩词钟爱赞誉孙仲谋，辛弃疾在词作《南乡子》中写道“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由此凸显了他对孙仲谋溢于言表的钦佩之情。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这一句转入寄奴刘裕的典故，实写刘裕的故居以开启下文。此处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化用了唐代刘禹锡的诗句“朱雀桥边野草花，写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由此隐喻一代枭雄刘裕孤寒的身世，影射作者自己同样出身贫寒的背景，引发生命的共鸣。“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句紧接上文描述了刘裕当年北伐的英姿飒爽，不由得激起辛弃疾恢复中原的热切期望。作者当年“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沙场气概颇有几分刘裕的身影，如此相似的孤寒崛起、英勇杀敌的命运怎能不引起作者的相惜与共鸣。只是相比刘裕那般立下盖世伟绩并开创南宋朝，作者未免不叹息于自身的怀才不遇、壮志未酬，难免痛恨于当朝的腐败无能与英雄无觅。

 

　　上片四句中，辛弃疾借古人抒今情，追慕了曾在京口起兵的孙权、刘裕两位英雄的丰功伟绩，流露出作者对英雄钦佩与羡慕之情，伤感岁月不居、物是人非的沧桑。两位英雄骁勇善战的英姿更是与当朝统治者腐败无能、偷安江左的怯弱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由此含蓄地感慨自身的壮志难酬，暗露出收复中原的强烈心愿。

 

　　（2）细读下片四句三典故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句中的“封狼居胥”是典中套典地用了汉代名将霍去病的典故。下片首句用史实影射现实，借谴责刘义隆仓促北伐而遭惨败的谬举来警示当权者忌草率出兵，展现了作者对北伐大业深谋远虑的大智慧，隐喻自身的怀才不遇，暗露对当权者无能的不满。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此句从深远的史实拉向作者的经历，作者追忆四十三年前率万军南归的场景，随处是金兵入侵的战况依旧历历在目，始终不能忘记战争的残酷与国家所受的耻辱，永怀收复中原的心愿。该句并无用典，而是作者为国效力、戎马生涯的缩影，既抒发因恢复中原的宿愿始终未能实现的苦闷，也流露出忧国忧民之情。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这句运用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典故，且与上一句承启相联。一句“可堪回首”，既联系着四十三年前“烽火扬州路”的不堪回首，又引出了眼下令人悲痛的佛狸祠的神鸦社鼓，由此道尽了作者心中的无奈与苦闷。佛狸是拓跋焘的小名，而佛狸祠是当年拓跋焘击败刘义隆北伐军后追击至瓜步山上后所建的行宫，后来成为异族入侵的象征，而今又带着当朝金兵南侵者完颜亮的影子。这句描写了当权者四十三年来的苟且偷安使得国民麻木沉沦，早已忘却国耻并丧失了战斗意识，收复中原更是遥遥无期。眼下的和平景象与扬州路的烽火形成鲜明对照，作者不禁感慨万千、不堪回首，此句的时代悲哀与上句的个人身世感慨相互交织。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词尾借用廉颇的典故自况，叹息自身境遇的悲哀。此句用典有三层含义，第一层是表达自己虽老却如廉颇那般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依旧希望为国效力;第二层是叹息自己的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满怀一颗报国心且身经百战，却无人重用、无地可施;第三层则是用典留白，廉颇“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以表未老后却被奸臣陷害，使者向赵王谎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倾之，三遗失（屎）矣。”廉颇终被赵王弃置不用，而赵国也因此溃不成军。作者以此暗喻当朝政治斗争的险恶及自身处境的艰难，讽刺了当权者的昏庸愚昧。

 

　　2、人物称谓的差异

 

　　作者在用典时对不同人物的称呼有所差异，除为了配合词作韵律外，也暗露了辛弃疾对人物的不同情愫与巧妙的设计意图。这首词共涉及到五个人物，作者对其称呼分别是孙权取其字（孙仲谋）、刘裕取其小名（寄奴）、刘义隆取其年号（元嘉）、拓跋焘取其小名（佛狸）、廉颇则直呼其名。

 

　　《颜氏家训·风操》说：“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称名是指明是谁，而称字则是表其德行，由此作者以字称呼孙权是表达尊敬与钦佩之情。其次，以寄奴唤刘裕，点明其从小寄居篱下的贫寒，凸显其孤寒崛起的英勇气概。然而，用元嘉年号来代指刘义隆，暗露了作者对他的蔑视与不满。另外，拓跋焘取其小名佛狸既是沿用古代流传下来的专业名词，也暗露了作者对他的不屑与憎恶。最后，直呼廉颇其名既是因为廉颇无小名无字号，也是因为作者以廉颇自况来暗指自身，从而直呼其名就显得更为贴切自然。

 

　　3、典故句间的关系

 

　　综合上述的解读，我们可以品味到这首词作的典故并非简单堆砌，而是经过精心选择并巧妙安排的，用典意图明确而不多余。上片紧扣词题“京口北固亭”、“怀古”两个关键词，从眼前的千古江山，追忆起于京口建功立业的孙权、刘裕两位英雄，用典贴切。此外，上片略写孙权而详写刘裕，皆因刘裕是南宋的开创者，他奋进北伐的勇猛精神无不激励着辛弃疾，他孤寒崛起的背景激起辛弃疾的共鸣。

 

　　下片的典故围绕着南宋史实展开，各典故在时间与空间上是有所承接的。下片首句承上引入了刘裕之子刘义隆的典故，胜与败的反衬、父与子的对比凸显了作者的情感。紧接着，由刘义隆的兵败拉回到作者的自身经历，又切换到佛狸祠建立那年刘义隆的兵败，这是时间上的回旋切换。而在空间上则从北顾转向当年的扬州路再切换到眼下的佛狸祠，笔锋在一昔一今、一史一实的对照中有序切换。最后以廉颇自况收束是情感的集合点，辞约意丰地抒发内心万千感慨，悲壮苍凉且引人深思。

 

　　三、小结

 

　　这首词句句是金石，寥寥数语间用五个典故或正面铺张，或反面衬托地轮转变换着一幕幕历史场景与眼下情境，作者或深或沉的情感也交织其中。用典是该词最大的特色，巧妙用典起到了借古喻今而抒情的效果，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说服力与感染力，堪称稼轩第一词。南宋当权者腐败无能的形象以及辛弃疾拳拳报国心、悠悠爱国情的爱国主义精神与老当益壮的气概在词里句间一一呈现，值得我们细细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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